2015年7月9日 星期四

愛德華的樹(最終章)

  掛毯快要完成了。

  我數著日子,像繡工將絨線繡上布那樣,把所見所聞耐心地繡進時間裡。儘管厄德已經離開,得等掛毯完工後才會再回到坎特伯里,我還是會到聖奧古斯丁修道院去。修士和繡工們都很歡迎我拜訪。

  這段期間,吉莎教我怎麼刺繡,偶爾吉莎的母親也會要我坐在一旁,由她親自教我怎麼繡得更流暢。雖然這是女孩子才必須做的事,我仍然禁不住好奇拿起針線。剛開始我常常扎到手,然而等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我已經幾乎不會失誤。

  每天,我會和繡工們一起坐在房裡,咬著下唇,專注在一針一線上,幫助她們更快完成整幅掛毯。對我來說,這也像在幫忙塑造厄德的謎語。

  而我迫不及待想知道謎底究竟是什麼模樣。



  坎特伯里在藍色的天空下彷彿在閃閃發光。我靠著樹幹,享受樹頂的和煦微風及陽光,為這樣的好天氣感到由衷的欣喜。也許我的下一道謎語可以跟陽光或微風有關,之前那道關於樹的謎語已得到許多孩子的喜愛。

  樹葉被風吹拂,發出沙沙的聲響,令我安心得想要就此打個盹。我依稀想起另一棵樹的故事。愛德華國王和他的樹。「唯有當一棵被砍倒的樹恢復原貌,英格蘭的災禍才會真正結束。」上帝是這麼告訴他的。我從沒見過愛德華國王,所以只能藉掛毯上的形象想像他的面貌。他有著黑髮和黑色的鬍子,莊嚴神聖,穿著深綠色的精緻長袍。綠與黑,他就像一棵樹……

  半夢半醒之間,我聽見有人喊了一聲我的名字,便睜開眼睛往下看。吉莎站在樹下,抬頭對我微笑。她的一縷髮絲不合作地從頭巾底下跑出來,任微風吹拂。

  「我就知道會在這裡找到你。」她說,一隻手插在腰上,「你絕對不會相信誰回來了。」


  當厄德看見我時,他的表情似乎很驚訝,就像我聽見他回來的消息時一樣。

  「你長高了。」他揚起嘴角。

  我點頭。這半年來我的確抽高不少,母親得幫我縫幾件新衣服,因為舊的穿起來已經很彆扭。此刻我穿的就是上個星期剛做好的衣褲。

  厄德倒沒什麼改變,看起來仍然是半年前那位法蘭西貴族。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不禁微笑了下。

  掛毯已經完成。繡工們將每一段繡著各色絨線的亞麻布縫在一起,再由修士們懸掛在這座房間裡,好讓厄德欣賞。我站在開頭這端,遠遠望著描繪結局的另一端,總覺得它似乎漫長得不見盡頭。

  「你看過了嗎?」我問。

  「我剛看完。」厄德回答,「她們做得非常好,而且真的在時限前完成了它。」

  「我也有幫忙。」我小聲地提醒他。

  厄德微微一笑,「我知道,她們告訴我了。不過,你幫的忙不只這些,記得嗎?因此,在它被送到貝葉之前,我希望你能看看它。」他伸手按按我的肩膀,「現在,愛德華,告訴我你看到的故事。」

  我望著亞麻布上繡的圖像,輕吸一口氣,從頭開始說起。我聽得出自己難掩興奮,好像終於要解開一道等待已久的謎題。故事很詳細,因為我不想漏掉任何細節。我也沒有忘記繡工們曾經提醒我,掛毯上的某些部分必須從反方向觀看,才能理解。

  當我們來到戰爭的場景時,我感覺自己越來越激動,彷彿體內的血液也跟著戰馬一同奔騰。

  掛毯底下的橫幅此時已從奇禽異獸換成倒臥沙場的士兵,他們或者死亡,或者受傷,穿戴鎖子甲的身軀扭曲變形,有些人的頭甚至與身體分離。盾牌、刀劍、甚至馬匹也平躺在地上,和紛亂的戰爭相呼應。騎士們駕馭坐騎往前衝刺,擲出長矛,揮舞長劍。弓箭飛過空中,馬匹和人翻滾倒下。戰爭進行到一半時──我還記得厄德說的故事──威廉公爵掀開頭盔,向法蘭西士兵展示自己的臉,破除自己已死的謠言。弓箭手快跑過掛毯下方的橫幅,有些士兵匆忙脫去死者身上的鎖子甲。在他們上方,英格蘭士兵舉起的盾牌往後倒退,逐漸無法阻擋法蘭西人。他們的盾上插滿弓箭,其中一支箭甚至射進了士兵的眼睛。

  我屏氣凝神,眼看法蘭西騎兵往前奔馳,砍倒一位拿著戰斧、穿著高貴的英格蘭人。那想必就是哈羅德。英格蘭士兵潰敗,四處竄逃,法蘭西騎兵緊追在後。到處都是陣亡士兵的屍體,赤裸破碎。

  我緊抿雙唇。看見英格蘭輸了這場戰役仍然很不好受。

  最後我們來到故事的尾聲。我不曾見過這部分的刺繡,所以當我望見它時,內心立刻充滿驚奇,幾乎感覺自己的心臟在顫動。

  那是諾曼第公爵威廉加冕為英格蘭國王的場景。威廉身著華服,頭戴王冠,坐在英格蘭的王座上,接受眾人的仰望與崇拜。繡工用了各種顏色的絨線,使得整幅景象看來鮮艷活潑,洋溢著嶄新的生命,與最前面的愛德華國王遙相呼應。而在黑線繡出的拉丁文裡,我認出了那些熟悉的符號。REX,『國王』。

  「你看見你了嗎?」厄德突然問道。

  我嚇了一跳:「我也在這裡?」

  「噢,是的。你在這裡。」他指給我看,這時我才終於注意到那位站在人群之中的小男孩,「我請他們加上去的。威廉加冕時有一位愛德華在場更好。」

  「可是我當時並不在那裡呀。」我說。那時我連一歲都不到。

  「只要我們不告訴其他人,沒有人會知道。我沒有把名字放上去,所以或許只有我和你知道那其實是你。」

  「你會害很多人困惑的。」

  他輕笑一聲,「我相信這道謎題會困擾他們很久很久。」

  我微微皺起雙眉:「可是我以為威廉國王不喜歡謊言。我不覺得國王會希望看到虛構的事情出現在這幅掛毯上。」

  但厄德沒有回答我,只是露出淡淡的微笑。

  「謝謝你的禮物。」我終於說道,「現在我越來越為它要離開這裡感到難過了。」我伸手觸碰男孩用絨線繡成的臉,輕嘆了一口氣,「不過,至少『我』可以永遠跟它一起待在貝葉。你想約翰有機會看到它嗎?」

  「我答應帶他到主教座堂。約翰在信裡告訴我他很期待。」厄德回答。我可以聽出他很高興,不是這幅作工精緻的掛毯所致,而是因為父親與兒子之間的感情。

  剎那間,我真希望自己有機會和他們站在新建好的貝葉主教座堂裡,但同時也為他們感到高興。

  「老實說,除了這個驚喜,我還想送你其它禮物。」厄德說著,拿出一小塊布料,看起來就像掛毯的一小塊片段。他把它遞給我,「你可以留作紀念。我記得你很喜歡樹。」

  我抖開那塊布。它約莫手掌大小,上面用各色絨線繡了一棵樹,和掛毯上的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彎彎曲曲,長相古怪。但是我很喜歡它。

  「謝謝。」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回答。我小聲地表達感謝。

  「繡工們也覺得它很適合你。好好保護它。」厄德叮嚀道,「這是愛德華的樹。」


  我在離去前和修道院裡的人一一道別。儘管以後還有機會相聚,我們仍像一起完成旅程的朋友那樣捨不得分離。吉莎和她的母親輪流給了我一個溫暖的擁抱,並且送給我一些染了顏色的漂亮絨線,當我咕噥著「厄德要是發現會生氣」時,她們只是微笑,好像厄德早已知道這件事。

  我記得自己站在修道院的門前,目送厄德率領他的侍從們騎馬離去,心想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到他。或許很快,一個月、半年或者一年,或許還要更久,得等到我長得像他一樣高大,而他的頭髮都變得花白。但我知道,他的雙眼永遠會是那樣好看的藍色。

  我真心相信我和他能再見到彼此。但願這不是永別。



  夜幕低垂,我仍躺在床上,聽著不遠處弟弟與兩個妹妹發出的細微鼾聲。早上的每一件事在我的腦海裡不斷浮現,令我心裡一陣酸楚,不敢相信隔天自己再也不會走進聖奧古斯汀修道院。雖然我還是可以爬上樹,在樹頂遙望,但一切已經是那麼地不同。

  我悄悄坐起來,深怕吵醒其他人,然後從我收藏東西的祕密角落裡找出那塊亞麻布,第一次靜下心來仔細欣賞它。我這才發現這棵樹並沒有完工,樹幹的部分仍然缺了一小角,看來就像被人用斧頭砍過似的。

  我躡手躡腳來到父母親睡覺的地方,找到母親收藏針線的盒子,小心翼翼地從裡面摸走一根針。母親此刻正在父親的懷裡睡得香甜,或許又夢見了我哥哥,但接著我聽見她在睡夢中輕喃我的名字。那一刻我真希望像小時候那樣,走到她身旁輕吻她的臉頰。但我不想吵醒她。

  屋外的月光雖然微弱,但已經比室內明亮許多。我找了一個角落坐下,拿出絨線,低頭專注刺繡。我靜靜數著。針一來一回穿梭,將絨線繡上亞麻布。那棵樹逐漸變得完整,彷彿重獲新生。

  「一棵樹。愛德華的樹。」我聽見自己呢喃道,凝視著那棵樹,突然瞭解了厄德說的話,「這是愛德華的樹。」

  我將最後一針穿過布,按照吉莎和她母親教我的方法打結收尾,接著嘆了一口氣,滿足地望著手中的樹。

  「完成了。」我微笑。


2015年7月8日 星期三

愛德華的樹(第九章)

  厄德必須離開一陣子。也許回到多佛,或是渡過海峽回到貝葉,他的目的地實在不重要。我只知道他打算離開坎特伯里,或許半年都不會再出現。

  他告訴我這個決定的那天,我們談論了哈羅德。

  我們好像不約而同地把這個話題留到最後。過去,每次我稱哈羅德為國王,厄德的眼神就會變得不那麼贊同。他有時會糾正我,哈羅德只是一位伯爵,從來不是國王。

  但有時候,我就是會忘記。


  描繪哈羅德的掛毯在我們的眼前展開。這位國王(或者照法蘭西人的說法,我該稱他伯爵)將兩隻手分別放在兩個裝著聖物的箱子上,面向威廉公爵。

  我發覺自己情不自禁地盯著坐在左方的威廉,他穿著淺色的長袍以及深藍色的斗篷,右手握著一把劍,劍身倚在肩上,他的左手指著哈羅德。人們在他身後竊竊私語,指著懸在上空的那兩行字。

  「那是什麼意思?」我指著那段拉丁文問道。

  「連著前面的句子,意思是:『威廉來到貝葉。哈羅德在此對威廉公爵立下誓言。』」

  「哈羅德在貝葉立誓?」

  「是的,當時我也在場。」厄德回答。他只是沒出現在掛毯上,因為在這個場景裡,最重要的兩個人只能是哈羅德和威廉。一個是篡奪者,另一個是王位繼承人。我好奇誰才是誰。

  「仍有不少人認為威廉國王不是真正的王位繼承人。你覺得呢?」

  「我覺得,」他輕聲說道,「無論如何,我哥哥都坐在英格蘭的王位上,這是不爭的事實。人們大可以說他們想說的,但我比較容易相信親眼看見的事物。我不只在貝葉見證了一切。當威廉在黑斯廷斯作戰時,我也在那裡。我不知道上帝替我們安排了什麼樣的未來,不過哈羅德已死,而威廉是英格蘭國王,這就是我相信的。哈羅德曾對聖人的遺物立誓,願意效忠威廉,承認威廉是英格蘭下一任王位繼承人。到了最後,他沒有遵守誓言。」厄德聳聳肩,「他撒了謊。」

  「我也會撒謊。」我微微皺眉,「就像這段日子,每當我母親問起我去了哪裡,我總是告訴她我在修道院幫修士們的忙。我不希望被發現,惹母親生氣。或許哈羅德當初也是這麼想的,他不敢讓威廉國王生氣。」

  「對人們來說,那不一樣。」厄德說,扯了扯嘴角,「你只是個孩子,但哈羅德發過誓。背棄誓言是很可怕的罪行。」

  「所以上帝懲罰他。」我看向絨線繡出的哈羅德,接著低頭望著自己的腳,「說謊是不好的事,對吧?」

  厄德停頓了下。

  「有時候得看情況。不過,說謊多半是不好的。」他按住我的肩膀,「威廉國王痛恨不誠實的人。」


2015年7月7日 星期二

愛德華的樹(第八章)

  「也許厄德沒有我想得那麼糟。他一聽說你的事情,就立刻帶著侍從趕到大教堂找你。」在我們前往聖奧古斯丁修道院的路上,吉莎對我說道。

  是她告訴厄德我被蘭弗朗克帶走。

  吉莎原本要去修道院,半途發現蘭弗朗克的手下帶著我往大教堂走。她喚了幾聲我的名字,但我沒聽到。吉莎認為事情不單純,便想和修士求救。她在抵達修道院前遇上一小群騎馬的法蘭西人,率領他們的就是厄德。

  她設法攔住他們,告訴厄德自己剛才所見。就在她著急解釋的同時,一位年輕的法蘭西人騎馬趕到厄德的隊伍旁,為看見他們留在原地聽吉莎說話感到相當意外。

  「他也告訴厄德同樣的事。」吉莎說,「我猜他大概是厄德其中一位手下。但他還是太慢了。」她揚起得意的微笑,「你可以想像當他發現他的主子已經得知這個消息時,他的表情有多麼受挫──但是別管他了。厄德得知你的狀況後就下令前往大教堂。」

  他還要求吉莎跟他們一起去。我懷疑厄德早就打算讓吉莎帶我離開,以免整個坎特伯里都知道我和法蘭西人這麼親近,而我母親會發現我一直隱瞞真相。

  「我一點也不介意。」吉莎笑道,那可是她第一次騎馬,「那個年輕人很不情願地把我抱上馬,帶我到大教堂去。」

  我們終於走到修道院前。厄德的侍從都在外頭等候,牽著自己的馬匹,與其他同伴交談。吉莎和我從他們面前走過時,少數幾個人向她輕輕點頭致意。他們之中較年輕的一個男人──留著法蘭西男人削短的頭髮,臉頰有條淺白色的傷痕──不悅且困窘地望著吉莎,但她只匆匆瞄了他一眼,隨即露出得意的愉快微笑。


  繡工們看見我們走進房間,紛紛趕到吉莎面前,爭先恐後地和她說話。我得要非常專注才聽得懂她們在說些什麼。

  「肯特伯爵剛剛來過。」一位繡工說,「你錯過了一切。」

  「他看起來好暴躁。恐怖極了!」另一位接著說。

  「他要我們趕工,又堅持我們必須做得和之前一樣好。」

  一位臉色蒼白的年輕女孩喊道:「我從沒見過大人那個模樣。我想他非常生氣──

  「他並沒有生氣。」吉莎的母親說,打斷了那女孩的話。繡工們全都轉過去,望向那位上了年紀卻依舊優雅的女人。她坐在原處,平靜地刺繡:「他只是害怕。如此而已。」


  我在我們看掛毯的房裡找到厄德。他沒有理會我開門發出的聲響和走進房裡的腳步聲,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那張椅子上。他站在窗前,一直望著外頭,好像那裡有他想要的答案一樣。

  我走到他身旁。窗外除了平常的景致外,什麼也沒有。

  「有時候我也討厭我的弟弟。」我聽見自己輕聲說道,「但我絕對不會恨他,絕對不會。」

  厄德嘆了一口氣。我抬頭仰望他,那一刻,我突然沒來由地感到哀傷。光線把他臉上的紋路刻得更深,他深色頭髮裡的灰絲也變得更顯眼。但他的眼睛還是那麼地藍。我不禁納悶當威廉國王看見那雙眼睛時,會不會想起他們的母親。

  「你說蘭弗朗克在國王面前奪走你的財產。那是怎麼一回事?」我問。

  「幾天前,威廉派了一位主教來到肯特。」他沒有看向我,「國王下令召開審判(註1)。最後,我和一些貴族向坎特伯里大主教獻上我們部分的土地和財產,因為他堅持那些事物本應屬於他所有,而我們必須歸還。我不知道蘭弗朗克和你說了些什麼,愛德華,但他不喜歡我,那是事實。」

  「噢,我完全看得出來。」

  厄德輕笑一聲,「非常明顯,不是嗎?事實上,我想,他覺得我糟透了。我不得不同意。將來教會或許會讓蘭弗朗克封聖,但絕不會稱我為聖人。」他聳了聳肩,「我就是我,誰也無法改變。」

  他說完之後顯然輕鬆了不少,藍眼睛又恢復舊日的神采。

  「約翰也有一雙藍眼睛。」他呢喃道。

  聽見他唸出他兒子(註2)的名字讓我頗不習慣。我從沒想過厄德會是一位父親:「就像你一樣?」

  「就像我一樣。」他揚起嘴角。

  「約翰比我大嗎?」

  「是的,大了幾歲。」厄德回答,「約翰和我不常見面,但我們會互相寫信,這樣我就能知道他最近學了什麼。他正在讀書。等他長大,應該會成為神職人員。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和你很像。如果你們有機會遇見彼此,或許能成為好朋友,誰知道呢?他肯定會喜歡你的謎語。」

  「那當然,他是你的兒子,而你一下子就猜到謎語的答案。我會想個更困難的,這樣約翰就沒辦法這麼快想到謎底。他是在哪裡出生的?」

  「貝葉。」那是他的教區,他的主教座堂所在,而那幅掛毯最後也會被送到那裡展示。「我在那裡認識他母親。不過,我已經不太記得她的模樣。約翰長得像我。」

  我想起神職人員立誓保持貞潔,永遠不接近女人。就連在這座修道院裡,修士和繡工也只有禮貌的寒暄和交談。但是我曾在鄰居的耳語聽說,即使是神職人員也可能違背誓言,與許多女人同床共枕。

  「蘭弗朗克認為我這輩子犯了許多錯。我承認自己不聖潔也不正直。但我從不認為約翰是一個錯誤。不,我的兒子不是我犯的錯。他是一份禮物。」


  厄德說他今天不打算看掛毯。當他提起它時,我發覺他的眼底又閃現了一絲不安和焦慮。我想告訴他,繡工們會如期完工,到時它會是世人所見過最美麗的刺繡作品。但我什麼都沒說,只是安靜地陪他走過修道院的長廊。

  當他停下腳步與我道別時,我終於鼓起勇氣,開口說道:「別擔心。他是你的哥哥,大人。我相信他絕對不會恨你,也不會傷害你。」

  「或許你是對的。」厄德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髮,有些疲憊地微微一笑,「但威廉不僅僅只是我的兄長。他還是我的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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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據信在1076年,一場為期三天的審判於肯特的Penenden Heath展開,最終導致厄德與一些法蘭西貴族必須歸還部分領土和財產給坎特伯里教區。這場審判或許是一個前兆,預言了厄德的失勢:他在1082年被威廉剝奪英國的地產和肯特伯爵爵位,囚禁5年,最後因弟弟羅伯特求情,威廉才在臨終時釋放厄德。

2:根據記載,貝葉的約翰是厄德的私生子,可能也是他唯一的兒子。約翰之後在征服者威廉的么子亨利一世的朝廷上服務,沒有任何文獻指出他有後代。


2015年6月19日 星期五

愛德華的樹(第七章)

  我們快步穿過長廊,足音在石頭牆壁和地板之間輕輕迴盪。大教堂幾乎快建好了,我卻沒有心情觀賞教堂內部的裝潢與擺設,一心只想著不久之後將面臨的命運。男人帶著我停在一扇門前,在門上慎重地敲了兩下。

  「請進。」一個低沉的聲音說。

  男人打開門,示意我走進去,他則跟在後面進門。

  一位約莫六十多歲的男人站在房裡的窗子前。他的頭髮在陽光下閃著潔白的光澤,有著皺紋的臉上長有修剪整齊的灰白色鬍子,兩道同樣灰白的眉毛沉重地壓在明亮的雙眼上方。他雖然上了年紀,腰桿卻挺得很直,身上的衣袍質料雖好卻式樣簡樸,長袖遮住了整隻手臂,只露出雙手。他原本正透過窗戶望著窗外的景象,等到我們走進房裡,才優雅地轉身面對我們。

  我們的目光在那一刻對上。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他。蘭弗朗克大主教。

  我竭力不讓自己雙膝顫抖,深呼吸,挺直身子,擺出最勇敢的模樣。

  「大人,我把那男孩帶來了。」男人據實以告。

  「謝謝你。」蘭弗朗克說,「我想和這孩子單獨聊聊。你可以在房外等。」

  男人鞠躬之後走了出去,關上門,同時也阻絕了我所有的希望。要是我想逃跑,一出門就會被逮個正著。所以我只能留在原地,不自在地為自己的處境感到警張。

  蘭弗朗克望向我,灰白眉毛下的雙眼晶亮有神:「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愛德華。」

  「愛德華。」他微笑,彷彿覺得這是個極有趣的名字,「你想要吃或喝些什麼嗎?我可以請人取些乳酪或水果來,或者你想要喝一點麥芽酒?」

  「不了,大人。」我嚥了一口口水,「謝謝您的好意。」

  他把剛拿起的酒瓶放下,審視著我的臉。「很好,我想這樣比較好。我們可以直接談正事。請坐。」

  我仍然像尊石像般站著。

  「我說,請坐。」他的聲音很溫和,但任何人都聽得出來那裡頭藏著的權威。沒有人會想違抗他的命令,或提出一絲質疑。

  我找了椅子坐下。他則繞過桌子,慢慢走到我面前。

  「很抱歉我必須這麼邀請你,愛德華。希望你沒有受到太大的驚嚇。」

  「並沒有,大人。」我撒謊道。

  他似乎也不相信,但沒有戳破我的謊言。「你是個勇敢的孩子,我看得出來。或許也很聰明。讓我問你一道謎語。」他刻意停頓,讓氣氛緊張起來,「為什麼厄德伯爵要在聖奧古斯丁修道院裡製作一幅巨大的掛毯?」

  他知道!我驚愕地微微張開嘴,不知做何反應。

  他揚起嘴角,彷彿猜到我的想法:「是的,愛德華,我知道厄德在那裡做什麼。不是只有肯特伯爵才有線人,我也有我自己的方法。再說,這也不是秘密。厄德想要一幅掛毯,掛在貝葉的主教座堂裡,好向世人和國王展示他的豐功偉業。他一向如此。他讓那裡的修士幫忙,找來或許是全英格蘭最擅長針線活的女人們刺繡,自己偶爾會造訪監督。是的,我知道那裡的一切。但是我不知道你。」

  他的眼神像長矛一樣刺來,卻只威嚇性地掃過我飄在眼前的髮絲。

  「我的手下起先並沒有發現你的存在,直到他們終於注意到有個男孩每天進出修道院。你不是繡工的孩子,你到修道院裡做什麼?」

  「我幫那些修士工作。」

  「真的嗎?他們需要你幫什麼忙呢?」他注意到我正要開口,便輕輕抬起手制止,「小心點,孩子,慎選你的答案。這裡是教堂,而我是上帝的忠僕。」

  我垂下目光,為自己這麼快就屈服感到憤怒:「我幫忙製作掛毯。」

  蘭弗朗克訝異地睜大眼睛。「你會做針線活?」

  「不──別的事。我負責看掛毯。」

  他瞪著我,接著陷入沉思,一會兒之後終於開口說道:「我真不敢相信,厄德竟會找一個小男孩幫忙。」

  「是真的。」我皺眉。

  「我知道,我沒說我不相信。但這真不像厄德的行事作風。」蘭弗朗克看向窗外,之後把目光移回到我的臉上,「孩子,愛德華,告訴我:你對厄德這個人瞭解多少?」

  我挺直身子,直視蘭弗朗克的眼睛。「他是貝葉主教、肯特伯爵、孔特維爾的赫文之子、威廉國王的弟弟。他是個好人。」我驕傲地說,「我們是朋友。」

  一抹微笑在他灰白色的鬍子底下浮現:「朋友?他是這麼告訴你的嗎?」

  「沒有──」我心虛地垂下肩膀,突然感覺自己的聲音也隨之變小,「沒有,但他的確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也這麼認為。」

  「貝葉的厄德沒有任何朋友。他只在乎自己。」

  「你錯了。」我大聲反駁,「大錯特錯。厄德在乎他的家人、他的弟弟、他的哥哥和國王──

  我差點脫口說出他也在乎他母親。但不知怎地,我倉皇嚥下了那句話,知道自己必須替厄德保護這個脆弱的秘密。蘭弗朗克不是厄德的朋友。

  「還有土地、財富和女人。」蘭弗朗克替我把話說完,誤以為我的停頓是因為想起這些事物。他的話讓我記起母親曾說過類似的話語。不,厄德不是壞人,他們都誤會了。

  蘭弗朗克繼續說著:「身為國王的弟弟,他並不可敬。而作為一位主教,一位神職人員,他也不夠聖潔。」他將兩道灰白色的眉毛皺得更低,「厄德犯下的罪多不勝數,徹底汙衊了他神聖的職位。看見這樣一個罪人在做了那些事情之後,竟然不誠心告解、祈求天父寬恕,還繼續頂著上帝與國王的名義四處行走,就令我深感厭惡。」

  「不對,他──修士們都很喜歡他,他不是──

  「厄德利用身邊的每個人。就連你也不例外,孩子。」蘭弗朗克打斷我,不讓我有機會繼續說下去,「你不知道自己被他利用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找你幫忙製作掛毯。但我可以確定的是,等到掛毯完成,你就會被掃地出門。你真的天真地以為在那之後,他還會正眼看你嗎?不,你只會是個普通的撒克遜孩子。厄德會否認自己認識你,與你毫無關係也毫無交情,你的名字和面容很快也會被他遺忘。」

  「不,不對。你撒謊。」我咬牙指控。

  「我所言句句屬實。去問你所謂的朋友吧。你大可以視我為騙子,良藥一向苦口。我是在拯救你,讓你認清事實,脫離他的掌控,不再受他欺騙擺布。我本不需花時間在你身上,小愛德華,但像你這樣純真的孩子不該這麼快就誤入歧途。」

  「我不會相信你。」

  他聳聳肩:「也不要信任他。」

  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與爭吵聲。蘭弗朗克面不改色,將視線移到門口。我轉過身去,確信自己認得那個聲音。

  「退後。你的主人可以在威廉面前奪走我的財產,但我仍然是國王的弟弟。現在立刻給我讓開。」
                     
  門被重重推開。厄德走進房裡的剎那,我立刻露出微笑。蘭弗朗克的手下面帶慍色地站在他身後。

  「肯特伯爵。」蘭弗朗克從容地迎接厄德,向他鞠躬問好。

  「無須多禮,蘭弗朗克。你我都知道你有多希望我失去那個封號。我只是來帶愛德華離開。」他朝我伸出手。

  「現在?」蘭弗朗克故作驚訝,「我們談得正愉快呢。」

  「我看不出來。來吧,愛德華。到外面去。」厄德將手放在我的肩上,帶我轉身離開。

  在我以為終於能鬆一口氣時,蘭弗朗克的聲音從後面響起:「厄德伯爵,我還有一個問題。」他說,「他只是個普通的撒克遜男孩,還是另一個約翰?」

  在那一刻,我清楚感覺到厄德的怒氣。他很快地收緊手,手指扣著我的肩膀,讓我隱隱作痛。接著他放開手,轉過身去面對蘭弗朗克。我以為他會斥責坎特伯里大主教,或者大吼,或者出言威脅,但厄德只是冷冷地回答:「約翰只會有一個。」


  之後我們步出房間,蘭弗朗克並沒有跟著出來。門在我們身後關上。厄德毫不猶豫地繼續按著我的肩膀,順著長廊離開。很快我們就遇見了他的侍從,而在他們之間,我驚訝地看見吉莎的身影。

  厄德放開我,走到侍從們的面前低聲說話。吉莎則跑了過來,但我只簡單回應她的關心,然後就快步走向厄德。他正要隨著侍從離開,我趕緊拉住他的斗篷不讓他走。厄德低下頭看我。

  「誰是約翰?」我小聲地問。

  他不耐煩地皺起雙眉:「愛德華,不要是現在──

  「不。誰是約翰?告訴我。」

  他抿緊雙唇,最後輕輕移開我的手,終於回答:「他是我的獨子。」

  我又驚又愕地望著他,沒料到他會這麼乾脆地回答:「你有個兒子?」

  「現在不適合談這件事。」他低聲呢喃,然後轉頭看向吉莎,「吉莎小姐,請你帶愛德華回聖奧古斯丁修道院。如果他不想去那裡也沒關係,確保他安全回家。」

  「是的,大人。」吉莎屈膝行禮。

  「謝謝你。」厄德鄭重地點頭致意,然後帶著侍從走出大教堂,翻身上馬。

  吉莎見到他離開,似乎鬆了一口氣,低頭對我微笑:「來吧,愛德華。你想要到聖奧古斯丁修道院去還是直接回家?」

  但我只是望著她,沉默不語。

  蘭弗朗克不是騙子,他只是說出了刺耳的實話。厄德不正直也不聖潔。他是主教,卻有個兒子。一個名叫約翰的兒子。



2015年5月23日 星期六

愛德華的樹(第六章)

  當我隔天回到聖奧古斯丁修道院時,厄德已經在房裡等著我。一如往常,他坐在高背椅上,從窗外透進來的光線勾勒出他的輪廓,照亮部分的他,深色的頭髮,還有藍得發亮的眼睛。那雙永遠都在思考的眼睛。它們像深藍色的冰柱、染上夜色的長劍,隨時都能輕易刺穿你。儘管如此,有時候它們還是會像現在一樣,沉默而溫和地回望著你。

  我把抱在懷裡的籃子舉高:「我帶了一點食物,這樣我們就能一邊分著吃,一邊看掛毯。這裡有些蘋果,還有我母親做的麵包。她做的麵包一向很好吃。」

  厄德很驚訝。「你母親怎麼會答應讓你帶這些到修道院來?」他問。

  「噢,這個嘛,」我咯咯笑道,「我告訴她,這些食物是要送給我的教士朋友的。」

  厄德聳起雙眉。

  「就某方面來說,你也是教士,大人。」我解釋,「我母親覺得這是個好主意。雖然她可能以為這些是要給其他修士的,而不是貝葉主教。」

  他微微一笑,「你可以把籃子放在桌上。」

  我照做了,這才注意到總是擺著掛毯的桌上竟空空如也。我朝房裡其他地方張望,依舊沒看見掛毯的蹤影。

  「我們今天沒有要看掛毯嗎?」我困惑地問。

  「暫時沒有。」厄德說,示意我在他面前的椅子坐下,表情十分慎重,「我想先和你談談別的事。關於我的家人。」

  「我知道你的家人。威廉國王是你的哥哥。嗯,我是指,同母異父的哥哥。」

  厄德點頭。他從籃子裡挑出一塊麵包,拿在手裡端倪了會,接著優雅地撕下一小片,放進嘴裡咀嚼。

  我也拾起一顆蘋果,重新坐回我的老位置上。一個徘迴許久的問題突然從我嘴裡冒出:「威廉國王也和你一樣有雙藍眼睛嗎?」

  「不。他的眼睛是深灰色的。有時它們看來像即將放晴的天空,有時則像暴雨將至。」

  那聽起來就像足以匹配這位國王的眼睛。

  威廉國王在七歲那年成為諾曼第公爵。當他的父親指定他為繼承人時,有些貴族不願看見一個年幼的男孩如此位高權重,派人趁著半夜暗殺他。他們失敗了。刺客的匕首並沒有刺穿在床上熟睡的威廉,反而殺死了躺在他身旁的同伴。

  我曾聽鄰居們談論威廉國王的出身,他們會用刻意壓低的氣音叫他「雜種」和「私生子」。當我詢問父親時,他立刻皺起眉頭,要我解釋自己從哪裡聽來這些。最後他嚴肅地看著我,要我保證絕不會學著其他人這麼稱呼國王。「為什麼?」那時的我這麼問道。父親於是告訴我一則從法蘭西流傳過來的故事:當威廉國王還是公爵時,曾率兵來到敵人城下。敵軍叫他「雜種」,把皮革掛在城牆上,嘲笑他的母親只是一位製革匠的女兒。「等到威廉公爵攻下那座城之後,你知道他做了什麼嗎?他把那些人都抓起來,然後砍斷他們的手腳。」我父親一邊說著,一邊握住我的手,「我們的國王不喜歡別人嘲笑他的出身。現在你明白了嗎,愛德華?」

  我啃了口蘋果,在腦海裡勾勒擁有深灰色雙眼的國王形象。或許他長得和厄德很像,但是更高大,也更強壯。

  「順帶一提,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厄德說,「我母親有五個孩子,但只有我的眼睛是藍色的。」

  我屈指算數,「如果扣掉國王和你……這表示你還有三個兄弟姊妹?」

  「我母親生下威廉後嫁給孔特維爾的赫文──也就是我父親。我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之後我有了一個弟弟,叫羅伯特。兩個妹妹,艾瑪和茉蕊。還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威廉有一個妹妹,阿德萊德,但她和我們沒有血緣關係(註1),所以我認為她不算。」

  「那羅伯特現在在哪裡?」

  「不像我,大多數時間他都待在諾曼第。」

  「你們很親近嗎?」

  「在我們還沒有這麼多責任之前,沒錯。我們在童年時期相當親密。」

  「你的父親,他也住在諾曼第嗎?」

  「他過世了。」厄德平靜地說,「就在你誕生那年。」

  「噢。」我咬了咬唇,「那你的母親呢?」

  那雙深藍色的眼睛突然變得黯淡。有段時間他沒有說話,抿起雙唇,最後才緩緩開口答道:「很久以前,她就離我們而去了。」

  「你一定很想她。」我小聲地說。

  「是的。」厄德嘆了口氣,往後靠在椅背上,「許多人說我長得像她。我有她的眼睛。」他試著對我揚起嘴角。

  我輕輕回以微笑。那是雙非常好看的眼睛,我相信他的母親肯定也是個美麗的女人。

  繡工工作時喜歡閒聊,講一些街坊流傳的故事。有次,她們提起威廉國王的母親。萊烏,一位製革匠的女兒。據說年輕的羅貝爾公爵在城堡上俯瞰領地時發現了她。萊烏正在幫父親替皮革染色,光著雙腳,來回踩在皮革上。她注意到公爵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逗留,為了吸引他,刻意將長裙撩得比平常更高一些。這個方法奏效了,羅貝爾派人護送她到城堡裡,讓萊烏成為他的情婦。因為身分差距,他們不能結婚,但萊烏為羅貝爾生下一個孩子,他唯一的兒子,唯一的繼承人:威廉。

  「請幫我謝謝你母親。」厄德突然說,又撕下一小塊麵包,「她做的麵包很好吃。」

  「我會的,大人。」

  「很好。」他望向我,露出一抹決定與我共謀的微笑,眼裡閃爍著男孩般的頑皮,「記得告訴她,這是修士對她廚藝的真心讚美。」

  我忍不住笑了。「噢,別擔心。我絕對會的。」

  之後,厄德說了許多威廉、羅伯特和他之間的事,還有他的過去。他們兄弟三人從過去就一直支持著彼此,也信賴彼此。厄德還很年輕時就被威廉任命為貝葉主教。而在國王決定出兵英格蘭時,厄德立刻資助了一百艘船,羅伯特則資助了一百二十艘船。他非常擅長說故事,每個字句、每個描述都讓我彷彿身歷其境,看見他是怎麼度過童年、怎麼學習各種知識,又是怎麼成為一位騎士。我很驚訝他從前也喜歡爬樹,雖然那是在他還很年幼的時候,但仍讓我突然意會過來:他曾經也和我一樣,是個喜歡遊戲和故事的小男孩。

  直到有人在門上敲了兩聲,厄德才停下來。

  「請進。」他喊道。

  開門的是那位曾在下雨天和厄德交談的老修士。他朝我輕輕點頭微笑,然後轉向厄德:「大人,是時候替您取掛毯過來了嗎?」

  「喔,是的。」厄德似乎這才意識到時間的流逝,「的確是時候了。謝謝您的提醒。」

  我從椅子上跳下來,「我能跟著去嗎?」

  修士向厄德露出詢問的表情,後者輕輕點頭:「當然,我想不到什麼反對的理由。」

  「那麼,大人,」修士問,「我們該拿哪一部份呢?」

  「威廉、羅伯特和我坐在一起的部份。」厄德回答,然後將目光移向我,「愛德華認得出來。別擔心,他會找到它的。」


  自從那天之後,我便沒再見到厄德。

  六天已經過去了,他似乎打定主意不繼續造訪聖奧古斯丁修道院。修士和繡工都說他們不知道厄德在哪。他只送了信表示自己必須離開。「或許他回去多佛或諾曼第了。」他們說。

  我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或說錯了什麼話,惹他不高興。即使其他人都向我保證厄德會離開絕不是我的錯,也沒有讓我更好過。無論如何,他不該就這麼不告而別,我還以為我們是──

  一根細長的木棍朝我的上臂揮來,立刻把我敲回現實。「噢,那很痛耶!」我抗議道。

  「抱歉,」我弟弟說著,放下木棍,「但你得專心,愛德華。你看起來有心事的樣子。怎麼回事?」

  「沒什麼。」我伸手揉揉我的上臂。

  「你又在想你的謎語了?」

  「差不多是那樣。」

  「先把謎語放一邊,好嗎?」他提議道,接著壓低聲音說:「你知道,我一直想告訴你,有個人盯著我們看好一陣子了。在那裡。」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在來來往往的行人間,有位長著茂密鬍子的中年男人看著我們。他很高大,臉上飽經風霜,衣服簡單樸素卻不破舊。

  「你認識他嗎?」我弟弟小聲地問。

  「從沒見過。」我說,微微皺起眉頭,「說不定他根本不是在看我們,只是正好望著這個方向。」那個男人轉向別處張望,接著就走了。「看,我就說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於是我們又開始玩遊戲,不斷用木棍敲擊對方或彼此手中的木棍。在這裡,你一抬頭就能看見還在重建的大教堂,在灰色的天空下,它彷彿一塊塊聳立的深灰色巨石,俯視著正在玩耍的孩子們,看他們如何大笑、大叫,互相追逐打鬧。

  等到我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把木棍交還到弟弟手裡。「你這麼快就要走了?」他問。

  「我還得去聖奧古斯汀修道院。」

  「又是那裡!那些修士真的很喜歡你,對吧?」

  「是呀。」我答道,盡量不讓他看見我失落的眼神,「現在去找其他人玩吧,你可以痛宰他們。」

  他露齒一笑。我弟弟總是聽我的話,這次也不例外。很快我就獨自走在前往聖奧古斯丁修道院的路上。雲層已經逐漸散開,一道道陽光從雲朵之間透出來,灑落在房屋和街道上。或許今天厄德就會回來了,我這麼告訴自己,打起精神繼續往前走。

  一個高大的黑影突然擋在我面前,我來不及停住腳步,一頭撞了上去。「非常對不起,先生。」我急忙往旁邊讓步。

  但那個影子也跟著我移動。一隻大手按住我的肩膀。我抬頭看,發現是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不禁吃了一驚。

  「你必須和我走,孩子。」那個男人的語氣溫和中帶著嚴厲,或許嚴厲佔的份量更多,「我的主人希望能見你。」

  我想要往後退,卻發現自己無法移動腳步。他的手抓得很緊,就像咬住獵物不放的獵犬牙齒。「你的主人是誰?」我警戒地問。

  那人注視著我的臉,然後移動視線,望向遠處的大教堂。看見這個動作,好像有人往我的胸口重重打了一拳,讓我無法呼吸。

  他不需要說出他的主人是誰。我知道那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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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諾曼第的阿德萊德(Adelaide of Normandy),是諾曼第公爵羅貝爾一世與萊烏或其他女人的女兒。這裡將阿德萊德設定為征服者威廉同父異母的妹妹,因此和厄德沒有血緣關係。